The Dark Light 二、兴趣
黄昏的城邦笼罩在紫雾似的暮色里。
星期天的晚钟响起时，走过广场的行人，市井里的商贩，骑着马走过的卫队，纷纷驻足，合掌，冲着教堂的方向，低头祈祷。一时间，钟声沉沉，只有鸽子扑棱翅膀和马不耐的蹄音。
宛如一座虔诚无罪的圣城。
暮光转瞬消逝，那轻柔如纱的紫色如若浸入海中，化作深蓝的夜幕。夜晚的灯火在城邦的若干角落缀连闪烁。
城南的火光，尤为燎然。
教堂里灯火全无。玫瑰窗在星光里没有了白昼的绚烂，只有影影绰绰的黑。
而穿过厚厚的砖石，在某个房间里，火光摇曳。
神父垂着头，侧脸和手，都被火光照得昏黄。
手里捏着一张羊皮信纸。
“……不日王将遣人到访，传言使者身份贵重，教会方面也需配合接待。事实上，主教大人担心炼石一事已经引起王廷怀疑，方有此行。所以，请务必小心行事。
另，炼石一事进度情况，最近均无上报，请速速来信说明。
愿主神赐福于你。
……”
垂目看毕，神父面无表情，随手将纸丢进火炉。火焰发出“呼”的一声，骤然亮了又随即回复平静。房间里只有“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主教是谁，长什么样子，也一点也不感兴趣。
无非是个穿着华丽猩红长袍的老男人。
他提起桌上的灯，拾起一支笔，信步走到墙边，抬起头扫了一眼，略略思索片刻，抬手在墙上写起什么来。
要说他写了什么，不用好奇，除非尼古拉斯·弗拉梅尔本人在此，或者是熟识圣婴公墓第四室那个难解符号的天才，否则谁也看不明白。
哦对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房间呢？
坩埚里银白色的液体不可思议地缓缓转动着。玻璃烧杯里的盐水不断地冒泡。火光摇摇晃晃，照着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术式和奇形怪状的符号上，让人看不分明。宽大的桃花心木桌上铺满了泛黄的厚本，一翻动就会发出轻微的脆响，仿佛马上就要碎成灰烬。桌子后面的墙上，刻着一个巨大的玫瑰十字架。
神父一手持灯，一手在石壁上继续写写画画。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眼坩埚里的银色金属液体。他的神情轻松而专注。仿佛这是件引起了他极大兴趣和热情的事，与信纸上的令人不愉快的指令毫无关系。
没错，神父先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琢磨炼金术。
不过看他的眼神，倒是一点也没有那些术士的狂热和激动——他的眼睛很漂亮，黑色的，此刻依旧是沉静的，透亮的。
可若是早上来做弥撒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太太们看到了这个房间，一定会尖声大叫：“这是异教徒的巢穴”“绞死他”之类的话。
但请不要怀疑，神父毫无疑问是个忠实的信徒。因为从小显露出过人的天才和不同于常人的沉默个性，他被教廷抚养长大。至于为何他没有留在教廷成为一名书记官或者红衣主教的专属神父，而是来到这个小城的礼拜堂成为一名普通的神父，而是来到塞城的礼拜堂成为一名普通的神父——
大约要感谢百余年前侵占此地的摩尔人。
他们可是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比如这个地下室。
神父依旧专心致志地在石壁上涂写。一会儿停下来抓抓头发，一会儿又奋笔疾书，一会儿有转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去查看墙壁上的图案和式列。他的神情甚至比做弥撒和圣洗时更坦荡愉快。
突然，坩埚里的液体忽然疯狂地旋转起来，炉子上也咕嘟咕嘟激烈地喷出蒸汽——神父还没来得及转身看一眼，只听“轰”的一声，锅里的液体炸开了，银色的液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银色的碎粒，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
神父低头看了看，继续写完了手上的数列，才放下手里的笔和灯，从墙角拿出了扫帚，将银色的颗粒一股脑扫作一堆。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阵子了。虽然有记录说，这是已经很接近成功的迹象，但是神父十分清楚，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过程会加倍的复杂。
所以大概有几天没有写信提进度了。
不过，主教已经这么着急了吗？
他心里生出一点烦躁来。研究这个古老秘密是他唯一的爱好，以至于他并不喜欢任何打扰他这个仪式。
作为神职人员的岁月里，他并没有培养出什么特别符合他身份的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能像普通男人一样喝酒，吹牛，聊女人，虽然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稍稍有所体验后，他本人也实在是太懒得在这些事上厮磨浪费。他在特定的书院里长大，功课对他来说实在简单到无聊，可能读书也有限，因为总是有那么多禁忌来着。虽然他也见识过不少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用近乎牺牲的方式塑造着他们心中的神明，在他们的手下，诞生了无数动人心魄的杰作——可年轻的神父对于这些，只能说表示尊敬。老实说，在他眼中，最多只能分辨出雕像和画中的人长得好不好看。
他总是无所寄托。
即使他的名字叫“光一”，有着“第一道光”的美好祝福，他本人实在是一个不大有趣，甚至有点阴沉的家伙。能让他感兴趣的，大概眼前的这些精密到可怕的仪器，和满室的奇怪符号和复杂数式了。
哦，一定要说的话，其实最近还有一个。
——那个紫衣的波西米亚人。
对了，就是那个偷橘子的家伙。
可能是那天阳光过于强烈，透过玫瑰窗落地的光彩太过烂漫，以至于看到那个人的脸，几乎都产生了自己真的看到天使的错觉，甚至还不由自主地追到钟楼顶上一直看着他走远。
明明不会比大卫像或者是圣母像俊美的长相。一定是光线的问题。——最多，最多，也就是被他的脸迷惑了一下。
不过，最近都不来偷橘子了。
神父那天回神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他倒是忘记，园里的橘子已经都送去做果酱了。
光一神父对着金属粒沉思半晌，可显然灵感之神没有眷顾他。算式涂涂改改，依旧一无所得。
或许，应该出去放空一下了。
神父略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
全城的人都不知道，被称做“光一”的神父，其实实在不那么喜欢过于刺眼的阳光。
因此，这位宛如教堂地缚灵的神父先生，只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在城内静悄悄地漫游。
学究和苦修们说，因为波西米亚人的缘故，即使深夜，也总有人在街市上胡闹，以至世风才一日一日败坏下去。
神父虽然对于此话不置可否，不过完全不想何人接触的他，也确实最近因为夜游闲汉多，确实不大愿意出门。
此刻，神父先生已经披上了黑色的斗篷，戴起了兜帽，在黑夜中，他被掩藏的很好。
星光烂漫，夜色如洗，神父游走在街道间更深的阴影里。
街道上其实人不多，偶尔过去三三两两的醉汉，自顾自唱着不成调子的歌，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几乎完全隐匿在夜色的里的人。
夏末的空气不知何时渗进了一点点凉意。
神父背着手，寂静无声地漫游。他走的实在不快，从背影看，恍若一个过于年轻的老人。
——说是漫游，可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了南边的人群外面。
不远处燃着篝火，欢快的鼓点和轻盈的琴声在空气里回荡。散落的流浪汉，乞丐还有三三两两的看不出职业的普通人们，歪歪叨叨邋邋遢遢地扎成堆，和着乐声欢呼，鼓掌，仿佛完全遗忘了这是寂静的黑夜和自己白日里实在不大幸运的生活。
——或许，正是因为这是黑夜，掩盖了白昼全部真实的黑夜。
篝火边有女郎在飞快地舞蹈。她穿着黑色镂花的裙子，黑色的卷发编成无数的辫子，随着曼妙摇曳的身体而飞舞。脚上、手腕上的金铃在恰到好处的停顿时发出异域风情的响声。她探出漂亮的光裸的手臂，摆动柔韧的腰肢，腿上虽然穿了丝袜，可丝袜上的却有破洞。她有一张下颌尖尖的脸和极其明亮的黑眼睛，她笑起来的时候，耳畔的素馨花随着动作飞落，周围的男人疯了一样地抢做一团，最后是个黄制服的骑兵抢到了手。他轻佻地冲着女郎晃晃手中的花，还凑上去吻了一下。
女郎又傲慢又妩媚地勾了勾唇，扬起漂亮的脖颈，踩着响板和鼓点，一阵风一样地旋转过去，更是迷得在座的所有人一阵又一阵狂热地喝彩。
除了光一神父。
倒不是他看不出此等尤物的魅力，只是他的目光被另一个发光体所吸引了。
在女舞者的身边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少年，他坐在一个长鼓上，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巴斯克鼓。他一边跟着周围的鼓声摇晃着身体，一边拍打着手中的小鼓应和。当人群欢呼的时候，他也高举双手欢呼起来，两只赤足悬在空中一摇一晃。他看上去简直开心极了，大大的眼睛笑得完成了月牙，翘起的唇间露出了小虎牙。
是谁给他选了这么一身衣服……也太耀眼了一点……站在建筑阴影里的神父目不转睛地窥视着那个快乐的好像发着光一样的少年，自己无所察觉地吞了一口唾沫。
舞蹈还在继续，女舞者绕着篝火旋转，人群应和着鼓声发出富有节奏的呼喊，旋转越来越快，呼喊声也越来越快。最后女舞者如忽然静止的狂风一样停在了白衣服的少年面前，露出了一个美得不可思议的笑容，然后抱住了少年的头，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
少年傻乎乎地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呼呼呼”地害羞笑着，火光里能看得清他红的耳廓。人群爆发出一阵热情的欢呼。女舞者又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脸蛋。
——光一神父感觉不大妙，他用手捂住跳得有点过快的心脏，几乎挣扎地远离里热闹的人群。
这真是件诡异的事。为什么一看到那个人，眼睛就像被吸住一样的挪不开，心跳也变得过快，会出汗，会觉得晕眩。甚至当看到有人那样亲密的对待他时，全身的血液犹如沸腾的金属一般涌入到他的大脑里，让他一瞬间产生了可怕的恶念？
这真的太不妙了，太不对了。
神父脚步踉跄地往教堂走。人声和鼓声渐渐消失在渐冷的空气里，他只能听到自己不太平稳的呼吸声。
神父几乎可以确定，波西米亚人真的是撒旦的使者，他一定是被撒旦迷惑了眼睛。
即使长期研究着被人斥之为魔鬼把戏的炼金术时，他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不安和疑惑。
他现在只想要快点回去，做个祷告。真的是被夜色迷住了眼睛，回到能得到主神庇护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没事了。
一定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