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地下室的灯火也亮到了天明。
当然除了教使和神父本人,并不会有旁人知晓。
光一丢开纸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地踏出房间,却看见教使好整以暇立在走道尽头,脸上挂着虚伪丑陋的微笑。
“看来神父又研究了一整晚,真是辛苦了。”他的声音还是像蛇一样,又凉又轻又腻味。“不知道进展如何?”
光一神父并不想多和此人纠缠,客气地敷衍道:“多谢教使先生关心,研究照常进行中。”说罢他抬脚就想离开,可教使却不那么轻易放过光一——他立刻挡住了出口,把光一整个人都堵在了地道的阴影里。
“看神父这几日疲惫的样子,看来实验并不顺利啊。”他眼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你说巧不巧,主教大人这几日正好送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神父愿意接受主教大人的好意,想必实验的成功指日可待。”
光一有点不耐地眯了眯眼,“多谢主教大人的好意,但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使命,就不牢您二位费心了。”说罢他侧身走出通道,阳光刺得眼睛发酸发痛。
“即使是最后的数式,神父难道也不感兴趣?”教使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令人厌恶的笃定和恶意。
神父果然停下了脚步。
“这就对了嘛。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冲动。”教使笑了起来,发出“咝咝”的气音,一边缓步走到神父的身边来。他从袖中拈出一个小小的信笺轻轻地放入神父的衣袋里,“不要忙着拒绝,先看看主教大人的意见。我保证,你不会吃亏的。”
光一神父并没有急着看那封信。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清理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默默地祷告完毕,才打开那张便签一般的信。上面的内容确实简单明了,可他几乎没攥破了那张纸。
纸上写着:
“塞城吉普赛人有最后的数式,若神父愿助我,我愿助神父拿下一城之异族。”
是了,这算是主教给教使得附笺,用于对付这个不听话的神父。即使语气这般和蔼,仍掩饰不了这位主教的野心和过于长的手脚。
光一沉默地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走到火炉边,将那张纸轻飘飘地丢进去。教堂内常年温度偏低,一入秋,他的房间里就燃起了炉火。而昨夜生好的炉碳,在一夜无人料理之后已经变得奄奄一息,黑色的碳壳下只有星星点点红色的火光流窜。薄薄的羊皮纸上很快就烤出了一片黑斑,紧接着纸边打卷儿,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神父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一城的异族……也就是说,Cheri和他所有的族人……
他想起了Cheri和他的族人相处时候快乐又自在的样子。他们在一起唱歌,弹琴,舞蹈,快活地不似一切凡俗的耽于生存的人类。如果剥夺了这一切……光一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不能让Cheri知道这种事。光一下意识地想,只要我快点把最后的几步推演出来就行了,不需要走到那一步的。他几乎是自我安慰般想着,没有发觉自己的拳头已经攥得死紧。
“光一神父,人都已经到齐了,祷告可以开始了吗?”门外传来教士小心翼翼的声音。
“我马上来。”神父立刻回过神,条件反射答道。他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水,喝了一大口,努力将刚才的思虑丢在身后,大步走出了门,开始履行他作为一个普通神父的职责。
房间里余温飘荡,炉里的羊皮纸烧得斑斑驳驳,也许是炭火微薄,尚未将其完全吞噬。
从帕雷王那里出来,Cheri心情十分好。
不愧是帕雷王,他抱着那个铜罐子细细打量——已经完全修复好,一点修补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今天晚上就可以给他啦。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报酬。Cheri心里想着。不过,那个笨蛋,不会真的那酬金给他吧。可又想起那家伙上次给的“订金”,他不觉耳朵根有点烧。
“小傻子,我真担心你被人卖了还贴钱。”姐姐走过,摇曳生姿,笑意促狭。“记住哦,加莱人别期待别人嘴里的明日。”
“知道啦。”Cheri红着耳根,推了推姐姐的背。远处又是一阵子喧闹,Cheri踮脚望过去,却还是那个卫队骑士,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惹得周围的族人一片哗然。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帕雷王已经走到了那人得到马前,二话不说给了那人一拳。
Cheri皱起眉头。帕雷王虽然威信极重,但事实上很少动手,这家伙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大家都这么生气?
他转头看看姐姐,而姐姐只是看着帕雷王的背影,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见Cheri疑惑地看过来,她调皮地眨眨眼睛:“纠缠不休说是爱情,我可不信这一套。”她摇摇头,“誓言明明都是说谎,贪恋容貌欲望丛生偏说痴情。真是的,有意思吗?”
Cheri望着姐姐凉薄的唇角,嘴里嚅嗫两声,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波西米亚人的恋情从来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再出发去流浪,而他们永远保持着热情,他们不容易悲伤,也时常讥笑深情,他们怀疑着所有严肃的告白和诚恳的诺言。总之,他们不相信人类。而在看惯了族人们的态度和经历之后,Cheri时常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他总觉得热情之外的某些柔软值得珍视,可那份融入血脉难以磨灭的人间不信却又逼得他不敢多想。永远,未来,甚至是明天,都太过遥远,太过遥远。
——总之,今天能见面就很好啦。
礼拜堂北面的橘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地上落满了黄绿相间的叶子。而管理橘园的教士被告知不必去打扫这一片,因为神父先生最近喜欢上了观赏自然落叶的景象。
如果仔细打量这棵贴近铁栅栏的半秃橘树,可以发现在落叶里躺着一个小小的橘子,半黄不绿的,看上去仿佛有着酸甜交织的味道。虽然不够甘美,可最是刺激味蕾。
神父送走了最后一批信徒,天色将昏未昏,空气沁凉。一如每个无所计划的黄昏,他独自漫步在橘园里,最后停在这棵树下,捡起了那颗小小的橘子。
哦说起来,这算是那个淘气的家伙想出来的暗号。如果想见他,就会悄悄在这里丢上一个橘子。
这么多天以来,神父终于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无论那些烦忧如何压迫着他的头脑和心脏,一想到那张笑盈盈软乎乎的小圆脸,他似乎能忘记一切,深深地吸上一口这带着橘子香气的清甜空气。
总之,能见到他就好。
夜色微凉。见Cheri依旧只穿了单衣,光一皱了皱眉头,将自己的斗篷拿下来,披在他圆润的肩头。
Cheri腼腆笑着搓搓鼻子。斗篷里还有光一的体温,包裹着他确实非常舒服。“那你不冷吗?”他红着耳根问。
“嗯,我的衣服厚,不冷。”光一给他扣好斗篷,又接过那两个容器。两人一时无话,肩挨着肩,漫步在城南的夜巷里。
他们并没有商定好去哪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着。Cheri忍不住偷瞟神父先生的侧脸。这张好看得宛若希腊神祗的面庞难得暴露在星月之下,额发软软地贴在额前脸侧,漂亮至极的黑眼睛半掩其中。在Cheri的眼里,这张面孔似乎散发着月亮一般银色的光辉,冷冽又柔和。
不期然,撞上了悄悄看过来的黑眼睛,两人均是一愣,随即一同脸上发烫地转开脸,又不出声抿嘴轻笑。
“对了。”光一忽然想起什么,咳嗽一声,拉住了Cheri的胳膊。“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
“你摸摸我口袋,单手不好拿。”
Cheri乖巧地把手伸进光一的外衣口袋里。袍子很贴身,口袋里很暖和。口袋里有一个有着他体温的小纸包,Cheri吸了吸鼻子,纸包散发着一股甜甜的香气。他眨着大眼睛望向光一。
光一扭开脸,“打开看看。”
Cheri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发现那是一捧糖果,五颜六色的,散发着不同的水果香气。
“这是报酬。”光一轻声说。
Cheri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没说话,捡了一颗浅红色的放进嘴里。
“咦,是橘子味的。”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月牙,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我收下了。”
光一看着他的笑脸,心口也不由得暖了起来。
“不过,只有糖的话,会不会有点少?”Cheri鼓着一边的腮帮子,耳根红彤彤,含含糊糊地说。
“嗯?”光一有点愣神。
“订金好歹还有……”Cheri的声音低了下去,光一却突然明白了,于是不由笑了起来。
“当然还有,我忘记了。”他凑过去,低下头,极尽温柔地贴上了他觊觎已久的三角唇。
那甜蜜,湿润,柔软的感觉,比他梦中更加完美,更令他心旌摇曳。
橘子味的,真好呐。
轻吻如绚烂的梦,甜得令两个人的夜空仿佛笼罩上了过于璀璨的星光。
红着脸分开的两个人,不言不语,相依相偎,心口喜悦难抑。
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堂。两人站在那棵橘子树下,不由都露出了笑意。
“好了,你回去吧。”Cheri试着解开斗篷的扣子。
光一却按住了他的手,“你等我一下。”只见他抱着那两个铜器,推开了铁门,飞快地闪身进了礼拜堂。没过一会儿,他微喘着气,空着手又跑了出来。
“我送你回去。”光一的口吻不容拒绝。
“不用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最近很辛苦吧。”Cheri并不是没注意到光一凹陷的眼窝和发红的眼睛。
光一沉默了一瞬,依旧固执地摇摇头,“不行,我送你回去。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这是他的真心话。这么软这么美的一个Cheri大晚上走在路上,要是遇到心怀不轨的人那可怎么办。
何况主教的来信……
Cheri见他不听劝,忍不住笑了,“神父先生忘啦,这城里最不安全的捣乱分子就是我们波西米亚人。”不过,既然他坚持,那就再一起多待一会儿好了。
光一牵起了Cheri的手。那握法很轻柔,他轻轻握住了Cheri的指尖,仿佛手心中是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
也对,确实是他的宝物。
“走吧。”
Cheri已经记不得今晚是第几次红了脸,又忍不住笑意了。
离波西米亚人欢闹的火光咫尺之遥,终于到了该放开手的时刻。
“安全到达。你也快点回去吧。”
“嗯。”光一应了一声。他望着Cheri的面庞,忽地哑着嗓子说,“最近,注意安全。”
Cheri一愣。
“城里最近往来的人比较,杂乱,你在外面的时候,注意安全。”光一含糊地解释道。
Cheri又fufufu笑了起来。
“知道啦。你可真爱操心。我回去了,姐姐该等急了。”
“嗯。注意安全。”
“知道啦知道啦。快点回去休息吧。”
光一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披上了斗篷。斗篷里又染上了Cheri的温度和浅淡的香气。
而他松弛温柔的眉眼,在转头望向北方黑暗的城池时慢慢冷了下去。
而相应的,黑夜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光一回到教堂时,意外地发现教使居然还没有回来。
他皱了皱眉头,可也没有探究的欲望,便决定今晚抱着他的斗篷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继续研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而教使此刻正坐在十字街那个英国佬和波西米亚强盗都喜欢去的酒馆,听着一个龙骑兵醉醺醺地打倒苦水。
“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不爱我却勾引我,这个吉普赛妞儿,啊?”
“吉普赛女人都是魔鬼。她们总以玩弄男人的感情为乐。”教使声音轻柔,如同蛊惑人心的毒蛇。
“可她为什么还对着那个什么王笑!她不是讨厌所有的男人吗?那么多人还为了她驱逐我,真是个荡妇!”这个白日里威风凛凛的卫队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舌头都要打结了。
“没错,她就是荡妇。”教使不动声色地又添了一杯。
他已经陪着这家伙在这坐了好几个小时了。
上午他去拜访了总督府,然而总督并不完全信任他,也并不如大主教所说的那样忠诚可靠。在不能说出哲人石计划的条件下,他只能另想办法。他在城南游荡窥视波西米亚人营地时,看到这个家伙被赶出来时,一个绝妙的对付异族的主意就诞生了。
“可我还是放不下她啊!”那男人大着舌头哭嚎了起来。“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想得到她啊!”
教使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等那男人稍稍冷静了些,他凑过去轻声说:“您真的愿意为了得到她,不论任何方法?”
男人瞪着通红的眼睛,“当然!”
教使笑了,“只要听我的,我可以帮助你得到她。”
男人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教使依旧笑着,发出咝咝的气声,“甚至能一并帮您解决塞城的治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