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什么吗?”光一声音刻意放低,温柔又有一丝明显的紧张。
神父当然紧张。因为有个波西米亚人,他恋慕的那一位,正躺在他的床上。
Cheri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膝盖,不说话。虽然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白袍,脚上和身上的伤口这几日由光一笨拙又小心地清理、包扎、换药也有所好转,可是苍白的侧脸,黑黝黝无光的眼睛——他看起来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精灵。
“你……喝点水。”光一有点不安地推了推桌上的杯子。这瞬间,他再一次苦恼于自己的笨拙。
Cheri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拿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光一稍微松了口气。但他也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好。在Cheri的身边,他总是处于一种奇妙的既放松又稍稍紧绷的状态,这使得他对于Cheri的一举一动都有反应过头的倾向,同时却又常常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平时讲道训诫旁人时候的沉稳自如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可Cheri似乎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总是微微翘起嘴角,仿佛准备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报以微笑。而每每见他急得说不清楚话,就忍不住“呼呼呼”地笑出声。意外的是,即便光一常常词不达意,Cheri总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Cheri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躺下,背过身去,缩成一个团。动作似乎牵动到伤口,他抖了一下,很快就不动了。
光一捏了捏手指,他知道Cheri的伤口不仅在脚上,身上——他想拥抱他,可他又能察觉到Cheri的背影似乎隔着一层毛玻璃,在幽暗的灯火里暗蒙蒙的,看不真切。
他压住到嘴边的叹息,上前,给Cheri拉上被子。察觉到Cheri身体一颤,他更加放轻了动作,生怕碰疼了这小小的一团。“好好休息。”光一轻声说。“别的事,都会解决的。”
他轻手轻脚收拾了东西,把烛台挪远了一点,走出门去了。
朝阳浅橙色,渗进晨雾中,轻柔的寒意缭绕早行人的脚踝和脖颈。
脚步加快一点,五步十步转入银街后,扑面而来的食物热气很快就围拢上来,将塞壬呼吸般的寒意推了出去,热乎乎乱糟地领着人往那些早起的渔民,小贩,妇女,还有猫狗间走去。
在这之前,光一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能看到塞城的清晨,也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心甘情愿地站在充斥着海腥气和烂番茄味儿的摊位前挤挤挨挨,买最早最新鲜的海鳗馅饼。他更不敢想,自己会珍重地把这馅饼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的怀里。而在回教堂的路上,放经书的口袋里又陆陆续续塞满了各种口味的糖果糕点,甚至还有一罐蛋黄酱。
光一并不怎么嗜好海鲜。或者说,他其实不偏好任何食物,不过,讨厌的食物倒是有不少。清晨的阳光也好,任何食物也好,都不可能比晨间祷告前多睡的那一会儿更有魅力。
不过,多睡一会儿或者其他任何事,都不会比ENDRECHERI的笑容珍贵。
这孩子已经好几天没笑,也不好好吃东西了。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Cheri笑起来,除了波西米亚人的音乐,大概只有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了。他们在夏天还没结束的时候一起吃了多少东西,光一记不太清了。他大多数的时间总是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Cheri的面容。那孩子吃东西的神情总是太可爱,太有感染力,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微笑,而自己吃了些什么下去就完全记不清楚了。偶尔两人目光对上,均是面颊一红,各自转开脸。不过没一会儿,一个又沉浸到美食中,一个又悄悄地转回视线,食不知味却笑容满足。
如果一定要问有什么难忘的滋味,光一神父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就是这海鳗馅饼。他清楚地记得Cheri小口小口吃馅饼时候可爱又满足的笑容,记得他三角形的小嘴和白皙的脸颊上深红色的酱汁,也记得在那之后,他嘴唇的柔软湿润,口腔里温热,鲜美,带着轻微的辛辣和恰到好处的酸甜——
吻。
极致的,令人欲罢不能的美味。
在分离的日子里,光一吃着冷饼和水煮菜时时常会想起那个浓郁醉人的吻,有时觉得胃口大开,有时又忽然完全失却了味觉。怎么说呢,他分不太清楚这迷人的滋味是来自于食物,还是来自于这个波西米亚精灵的口唇。或许Cheri真的有某种魔力,能赋予平凡的蘸酱肉馅面饼奇特的美味,使得光一不再贪渴除了自由爱他之外的任何一切。也可以说,Cheri是他二十多年人生里唯一滋生的贪渴——总之,他没有再独自吃过馅饼。而夏天,也在那个醉醺醺的吻中悄悄结束。
如影随形的孤独,被神父和异教徒遗忘了的孤独,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也许是姐姐把手抽离他的掌心,只留下背影那一刻;也许是帕雷在黑暗里捏紧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那个神父,那个神父”的时候;也许是在监狱深处的铁门在身后猛地关上那一瞬;也许是醒来时空荡荡的牢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窗缝里透下的一缕光;也许是,他的恋人在黑暗的尽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而他胸口的秘密和血脉里的悲伤沉重又冰冷,所有和他一样的黑眼睛落在他背上,如同手上的枷锁——令他只能走过去,立在他的身侧,忽视他微微抬起、张开,又攥拳、最后轻轻落下的想要拥抱他的双臂。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Cheri的房间里。这曾是光一的属地,位置在钟楼顶,也曾是神父悄悄窥视心上人的秘密洞穴。房间很小但很干净,只有一扇矮窗,马蹄形,窗框上尚且遗留着摩尔人热衷的草木花纹。
晨雾散尽,空气明亮清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Cheri又是一夜无眠。
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只有胸口那里,一阵冰冷一阵灼热,似乎令他永远无法睡去。
那里是他姐姐留下的布片,是他们颠沛流离又不远丢弃的诅咒,是那个被人垂涎、以至于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是当下数十人性命的赌注。
这也是神父先生伟大使命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没有回答。又听到熟悉的低沉嗓音唤他的名字,不想回应——于是他干脆缩回床上,将脸转向背光面,假装未醒。
有人轻手轻脚推门,进屋,然后是碗盘落在桌子上极轻的响动。
他也察觉到有人立在他的床边,凝视着他隐在阴影里假寐的侧脸。那目光温柔深重,仿佛有温度和质量。
那人凑近,俯身——抬起手——触及他的脸颊——又迅速缩了回去。
手指很凉,好像是彻夜跋涉,清晨方至的旅人,手上残余着晨霜和寒露。
那个瞬间,Cheri觉得自己那半边面颊都麻了,一连串地牵动着他的脊背轻轻颤栗。
大概……会发现吧。
Cheri能察觉到那人刻意放缓的呼吸。
立了一会儿,衣摆悉悉索索,最后轻轻地阖上门。
如果不是房间里温暖的食物气味,仿佛没有人来过。
而Cheri蜷缩成一团,需要攥住胸口的衣襟,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
教使大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满心期待地推开未上锁的实验室,房间昏暗且冰冷。燃烧瓶里的酒精已经见底。一堆弯弯绕绕的器皿导管中间的坩埚里,死物质一动不动,黑乎乎的,名副其实的死物质。
看得出,这里几日无人打理了。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教使眯起眼睛,慢慢走出房间,不忘轻轻带上房门。
离教廷的期限尚有时日,但是大主教那边催得确实紧张。不过这差事完成好了,他就有机会披上紫红色主教袍。而在这之前,他先要亲自验收这个实验的伟大成果。
灰色秃头男人眯起眼。
不管他在打什么主意,必须让这小子知道,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他没想到,还没等他找到光一,年轻的神父就来到了他面前。
即使面色憔悴,眼下青黑,神情不加遮掩的冰冷,但是依旧出色得如同希腊神话最俊美阿波罗。
他丢了一张纸在教士桌上,冷冷道:“准备这些材料,按你要的数量成比例算。三天之内运到地下室里。”
教使张着嘴,像是被光照到的蛤蟆。当他反应过来,他的眼睛爆发出贪婪的惊喜。他蹭地站起来,一把抓起那张羊皮纸,“你、你——那个吉卜赛——你成功了?!”
光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逼近一步,“记住你我的交易。”说罢,也不给教士多问的机会,转身离去。
“我的金子……我的红衣……”灰发男人双眼凸起,大嘴咧开,更像一只快要翻肚皮的蛤蟆了。
光一走到廊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微寒的空气刺痛他的气管,仿佛提醒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不擅长骗人。
金子——和炸药,对教使那样的蠢货来说,从原料上是看不出分别的。
更甚者,整个教廷的人,都分不清楚的。
他抬头看了看钟楼塔顶,眸色漆黑,轻轻抿了抿唇。
桌上有一个银质小碗,碗里盛着清水,水上浮着一朵素馨花。
小碗边上摆着一盘几乎未动的馅饼,饼皮冷冷地耷拉在盘子边沿,已经失去了送食者殷殷的体温和香气。
失去了温度的馅饼,只不过是一块海腥味浓重的面皮而已。
浓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于是CHERI垂眼望着碗里的花,和水面上的一小片天空。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然后有人推门进来。
是光一。
他看了眼一动不动的Cheri,又看了一眼冷饼,懊恼地抓抓头,“啊,我忘记这饼拿出来就冷了。”
说着,他上去拿盘子,一边嫌弃地皱皱鼻子。“抱歉Cheri,我一会儿再拿新鲜的过来。”
光一小孩子一样咕咕哝哝地道歉。
“花很好看。”Cheri突然说。
也许是有几日不曾说话,声音有点嘶哑。
光一差点把盘子给摔了。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哦,那个,那个啊……你喜欢就好。”
语调高得出奇,耳朵也红得厉害——看起来蠢透了。
Cheri终于抬眼望他。光一对上他的眼睛,心口一窒——那目光,仿佛是踩着玻璃渣对他全力温柔微笑。
“呐,光一,我们做个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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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忽视上周的flag。。。
还有两章。。。